4月22日上午，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在纪念亚非会议(万隆会议)60周年的首脑会议上发表演讲。据报道，安倍在讲话中称，日本“深刻反省了之前的战争”，但并未提及“殖民地统治”、“道歉”等关键字眼，而是大谈日本战后为亚非地区所作贡献及今后进一步强化双方地区关系等。

早在几个月前，地区间就开始十分关心安倍今年即将发表的“安倍讲话”。原因很简单：今年时值日本投降70周年，而早就有风声显示，今年的“安倍讲话”在基调上将与20年前的“村山讲话”不同，甚至与十年前的“小泉讲话”也有所不同。

其实，4月22日安倍在万隆发表的五分钟的讲话，只是其今年“安倍讲话”的第一部分；4月29日他在美国国会还将有一场立时30分钟的讲话，届时才是“安倍讲话”的重头戏。万隆讲话和美国国会演讲，两者相加才是今年“安倍讲话”的整体。

从4月22日上午的情况来看，安倍的讲话似乎有避重就轻之嫌，但从整体上却并未推翻“村山讲话”的主基调。这背后，其实有着多重、多国势力的微妙博弈。首先，美国对安倍施加的压力是十分明显的，无论是美国官方还是舆论，都不赞成日本在历史问题上开倒车，昨天美国《纽约时报》社论认为，如果日本试图否认他国对其历史的批评，那么谁还能相信，日本能可靠地在亚洲和全球发挥更大作用？当然，美国在亚太战略上对日本的依赖也是十分明显的，最近美日高调介入南海问题就是明证。

其次，除了亚洲邻国和日本民间的压力之外，观察家们普遍忽视的是，过去几年在安倍身边，有不同倾向的人士程度不同地在对其施加影响，从而使得出现在国际社会面前的安倍，时常是一个前后矛盾的人物。

【安倍身边：几派势力施加影响】

这短短的一年里，世界又发生了许多变化。

这一年里，中日关系更为恶化。在钓鱼岛前沿，中日摩擦持续上升，两国军机频频测试对方底线；在中日民间，双方感情进一步恶化，各自对对方国家不抱好感的人数持续上升。

这一年里，客观地看，安倍的权力巩固了，“安倍经济学”的三支箭颇有成效。因此，这一年里，中国民众大都提起安倍就咬牙切齿，但日本人提起安倍，却大都觉得他经济搞得不错，日本的人心凝聚了。至于日本右翼，则更是左右围着安倍，百般设法对他施加影响和压力。

这恰是问题所在。安倍是个令中国人感到谜一般的人物。凡是地球人都知道，他的祖父岸信介、父亲安倍晋太郎都是日本政坛的保守人物，安倍晋三受其影响，骨子里思想保守甚至右倾。

但与此同时，人们又很难解释，2006年9月安倍接替小泉担任首相后，当很多人都认为他将比小泉更右倾时，他却突然来了个190度大转弯，一改日本首相上任第一站出访美国的传统，于那年10月上旬首访中国，并提出“日中战略互惠关系”的设想，从此大幅改善了中日关系。2007年4月1日，时任中国总理温家宝出访日本，并在日本国会发表演讲。当时的日本首相就是安倍晋三！

安倍晋三的第一任期和第二任期的对华态度，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外界人士不了解的是，这一年里，作为日本“知华派”领军人物的宫本雄二，一方面婉拒野田邀其再次出任驻华大使，另一方面则也暗中对安倍晋三施加了不少影响。

这是2014年3月底，宫本雄二应我之邀，到深圳录制《寰宇大战略》时，亲自向我透露的。这一次，宫本雄二接受我的邀请，居然出奇地迅速。

他在给节目组的电邮中这样写道：“最近的中日关系已经完全不象样子了，完全不象两个大国之间应该有的样子。我们正派应该出来多说话。”

他这里说的“正派”，其实是“具有建设性思维的主流人士”的意思。

我物色的与宫本雄二对话的中国外交界人士，是中国前驻奥地利大使、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前所长杨成绪。

杨成绪与我神交多年，是我很敬重的一位老大使。外界一般只知道他的上面两个身份；岂不知，他的另一个身份更有意思：1989年下半年，他被时任中国外长的钱其琛从驻奥地利大使的任上召回，直接任命为中国外交部政策研究室主任。

1989年对中国而言，是一个风云激荡的年份，也是中国外交经历重大考验的年份。1989-1993年，杨成绪作为时任外长钱其琛的高参，直接谋划并参与了中国外交对西方封锁的突围。这是一位中国外交在关键时刻的有功之臣。

杨成绪与宫本雄二，中日的两位老外交家，各自都有自己服务的国家利益，但各自又都有多年专业的外交经验。因此，两人可以既务实，同时又相对超越地审视中日关系及其深层原因。

正好在宫本雄二应我之邀飞抵深圳之际，有坊间传闻，安倍第二次上任后，除了周围的保守派智囊外，也想延揽一些对华温和、开明的“知华派”人士出谋划策，其中就有宫本雄二。

因此，宫本雄二的此次中国之行，而且是直接出席一个中文电视节目，又带上了另一层色彩。

请看下面的对话，其中隐含着不少的“干货”：

邱震海：宫本大使，您长期在日本的外务省工作，您怎么看中日关系的演变乃至激化的进程？

宫本雄二：外交离不开国内政治，这个国内政治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到现在似乎国内政治压倒了外交，现在依我看没有好外交，全部是国内政治的延续。不管怎么样，日本的外交政策也是如此，跟国内政治融合起来，来决定日本政府的外交政策。

邱震海：从您的委婉的表达当中，我听出了言外之意，就是钓鱼岛问题本质不在钓鱼岛问题本身，而更多的在国内的政治，而且它本身的性质不光是在主权之争，而是它有一些筹码的因素在里面。

宫本雄二：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情，中方有中方的立场，日方有日方的立场，那么站在两国的立场，如何找出一条妥协之路。

邱震海：日方能不能承认中日在钓鱼岛问题上是有争议的？

宫本雄二：为了解决有关领土问题，有三个办法，要和平解决；第二个是交给第三者；第三个战争。我们绝对要排除这个第三个选择余地。

邱震海：日方有没有可能以各种模糊的方式暗示给大家，钓鱼岛问题其实是有争议的。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柳暗花明。

宫本雄二：在任何情况之下，外交的机会总是有的。

邱震海：好，那我们现在就来脑力激荡一下。您大概看看有哪些模糊空间？

宫本雄二：我已经说出一个方案，这个方案绝对不可能实现，因为我早就说出来了，我的方案是：日方和中方达成协议，就任何问题开始谈判。

杨成绪：日方认为要谈什么问题不能有前提，现在就僵在这个问题上了。当然不完全是这个问题上。在中日关系交恶之后，我们可以看到日本的政治界特别是日本的右翼力量，放出很多的话，比如完全否认南京大屠杀，比如不承认日本的侵略战争，比如慰安妇问题等等，这一系列都在刺激着中国人民的心灵，这点就使得中国人怎么接受和日本坐下来谈这个建议呢？

宫本雄二：希望媒体朋友们多帮我们的忙啊，因为实际的日本的情况不像刚才杨大使（描述）的那样，否认南京大屠杀的到底有多少？我不说绝对没有，有，但是少数，这是日本的实际情况，否定日本侵略中国的到底有多少，也不多。

邱震海：但是我们媒体也没有看到日本有很多的人是站出来正视历史。如果有的话，我们也会报道。

宫本雄二：现在安倍首相，他旁边的人占优势，很多人不敢说话，所以你们听到的是靠右的声音多，这是一个日本社会的特点。但是起码我继续发言。第一个我们要了解，一定要通过和平手段来解决，在这个和平的谈判还没有开始之前也好，开始之后也好，我们要绝对要回避双方都不愿意的冲突。为此我们要做充分的准备，双方要创造气氛。

邱震海：那刚才杨大使说了，日方这个设定的气氛不对。现在，所以中方就不愿意跟他谈。

宫本雄二：可以改，这些可以改。

邱震海：日方如何改？

宫本雄二：第一个，日本领导向中方传递正确的信息，日本很重视中国，很愿意同中国改善关系，为此认真地想要跟中方进行谈判。

杨成绪：我从现在来判断，中国接受安倍先生这个建议还是有难度的，因为整个的老百姓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了，对安倍的本人他上台后他所有的言论不管涉及到侵略战争问题或慰安妇问题，涉及到对中国侵略历史的问题等，大家很反感。

邱震海：宫本先生也在很辛苦地做一些沟通工作。您觉得，安倍发出什么样的信息，到什么样的度，什么样的氛围是中方能够接受的？

宫本雄二：有一个前提，我站在杨大使的立场来说，日方以后再也不要刺激中方。

邱震海：安倍有两面性，2006年10月8日他前往中国，破冰之旅的时候给中国人民留下非常好的印象。当时历史背景不同。过去六、七年整个历史和战略背景都变了。所以安倍的两面性一半好一半坏。您怎么去说服安倍？

宫本雄二：站在大局，对日本将来的战略利益，安倍首相现在要做出判断，结论很明白：我们一定要同中国建立起友好的合作关系。所以唯一的办法让他理解，我想相当部分他已经了解，我们没有同中国的良好的关系，将来日本的战略利益会受损害。这一点，我相信安倍可以理解。

邱震海：您说的意思是说，他过去几年是有误解？

宫本雄二：没有误解，他在不得已的情况之下台了。五年里，他的生活实在是很不满意的日子。那个时候，右派的朋友们都安慰他，靠近他，跟他在一起，来的人右派的比较多，所以他才靠右。

邱震海：安倍2007年下台之后，从门庭若市到门庭冷落，许多右派朋友们给他安慰，所以向他施加了影响，导致了他一年前上任之后右滑，然后现在他又在慢慢地修正他的看法，是这样吗？

宫本雄二：不是修正。他第二次当首相的最大的目的是复活日本，先经济着手，这是明确的战略。

杨成绪：他发展关系的目，至少在我看来，觉得他是来对付中国。

宫本雄二：杨大使，可能安倍首相旁边的一部分人这么想。请放心，日本的外交专家并不认为如此。我们包围中国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们日本的外交专家都知道。

邱震海：好，现在关键的问题就在，此时此刻安倍在想什么？

宫本雄二：我推测，他无论如何将来一定要改善同中国的关系，这他明明白白的事情。

邱震海：中国最希望从安倍这里听到的是，不要以华为敌，同时不去参拜靖国神社。安倍能做到吗？

宫本雄二：这不可能做到。

邱震海：那怎么办呢？

宫本雄二：所以公开外交的局限就在这里。

邱震海：好，那我们现在找个公分母。如果要安倍在靖国神社问题上表态，如果您给他一个建议，让他怎么表述？

宫本雄二：看看情况，看看情况，总是会有办法。

邱震海：如果您明天晚上跟安倍喝酒的话，您建议他怎么说？

宫本雄二：保留给安倍吧，保留给安倍吧。

当宫本雄二在我的节目里做这些表述时候，也许读者们也许会觉得他太暧昧、太模糊。

但请注意，宫本出席我的节目是2014年3月底；七个多月后，安倍就在北京的APEC期间见到了习近平。

其间，宫本雄二和他的团队到底对安倍施加了多大的影响？他后来一直没有说，我也不便问。这大概就是公开和秘密外交的区别吧。

下面这段对话也颇有意思：

宫本雄二：我在日本向日本的听众、观众再三在四地说，中国现在处于很大的变化，30多年的改革开放是伟大的成就，也同时是很大的改变，改革当中变革当中，因此中国的思想思路也随着时间会变化，所以现在的中国有各种的因素，我们要害怕的因素，我们可以相信的因素，各种各样的因素都在中国社会里头，所以现在我们绝对不能定中国是什么“东西”，因为中国正在变化当中，我们定了，定了又反而迫使中国变成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中国，比方说把中国我们是作为敌对国家，那中国也不得不把日本做敌对国家，那么我们的敌对关系就定下来了。其实这个因素在中国不能说没有，绝对没有，但是不是占社会的主流。

宫本雄二：日本现在主要是看看中国的动向。刚才杨大使介绍的日本的心理状态，很大多数的日本人对中国开始恐惧，所以他们想尽量靠美国。日本现在的情况就大概如此。

邱震海：但是从中方解读来说，日本跟美国搞军事演习，就是针对中国；日本要修宪要复活日本，就是走军国主义。

宫本雄二：这个演习，你们也在演习啊，互相演习的。你说的很对的，我们现在缺少了互信，所以很多东西这个做不成，谈不成，比方说，那个时候野田的那个真的意思，没有好好的传达到中国。

邱震海：您是说野田购岛不是阴谋？

宫本雄二：野田是比较老实的政治家。

邱震海：相比谁来说？

宫本雄二：相比中曾根。

邱震海：中曾根比他更狡猾?

宫本雄二：当然，大政治家，往往狡猾。

邱震海：您实话告诉我，在当时野田的背后购岛背后有没有阴谋？是中方理解错了，还是日方理解错了？

宫本雄二：据我理解，野田没有那么大的野心。野田本身没有阴谋，但是他的背后一部分人另外有想法，这是肯定会有的。

邱震海：中国人往往有一个惯性思维：这任领导人不行，那我就等待跟他的下一任打交道。怎么研判安倍的政治寿命？

宫本雄二：看看经济。

邱震海：过去一年安倍经济学是比较成功的。

宫本雄二：那是他口头上的气氛的问题，现在要进入真正的经济，有人要会痛，气氛不会痛，但是现在是有人要痛。

邱震海：我们都需要一种危机管理机制。到底有没有？

宫本雄二：人类都是很聪明的，苏联和美国，苏联和西欧，为什么开始危机管理呢？他们是真正的遇到了危险，他们遇到的危险是真正的危险，所以他们才开始创造危机管理。

邱震海：您的意思是说，中日现在真的危险还没有到？

宫本雄二：所以你们不同意（建立危机管理机制）。

邱震海：您的意思是说，责任在中方？

宫本雄二：我是一辈子从事外交的。外交家本身是现实主义者。但是现实主义者陷入现实主义就没有将来。为了发展，我们需要理想。那么就日本和中国来说，我们的理想是什么？东北亚要实现什么样的理想？现实主义我不反对，没有现实主义我们没有办法活下去。但是只有现实主义的话，就不行。东北亚永远是打仗，我杀你，你杀我。我们必须摆脱这样的情况。安倍作为日本首相说的话，实际上不能代表整个日本社会的。我想，现在日本和中国很需要的是刚才所说的理想。

当然，安倍身边人士对其程度不同的影响，在多大程度上塑造了4月22日的“安倍讲话”，是一个很难量化的东西。

与安倍身边人士的影响相比，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对安倍施加的影响，恐怕也不能，甚至更不能低估。《迫在眉睫：中国周边危机的内幕与突变》对此也有详细的描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