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里有一个故事。孙权杀了关羽,担心吴蜀联盟破裂,便给曹操写信,劝他称帝,极尽美言。孟德此时虽老,但并不糊涂——“操观毕大笑,出示群臣曰:‘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上耶?’”
在中国,能让人有坐在炉火上感觉的职位,如果有俩,恐怕有一个肯定是中国男足的主教练——这不,今天,那个叫佩兰的法国人就黯然去职了。另一个,我想,恐怕就是证监会主席这个位子了。只不过,有媒体的形容更加夸张:如坐火山口。
两个职位的共同点包括但不限于:都有基数极大的眼睛盯着,只不过一个投入的是真金白银,一个投入的是感情(有时也会有真金白银);治下的主要业务,大家似乎都不太满意,各自都有各自抱怨的理由;每天都有爱好者在专业的论坛上指着这两个位子说“彼可取而代之”,重演项羽故事;在中国的土壤都不是很成熟;最近几年也都有相关的领导进了号子。
一
从2013年3月17日上任至今,肖钢已经在火山口上坐了1027个日夜。
上任初,遭遇“光大乌龙指”事件,之后雷厉风行地惩处了一批券商、上市公司和从业人员;重启了IPO,数百家企业成功上市融资;2014年起,治下一波行情走牛,最后又在2015年演变成黑色的股灾;沪港通最终落地,深港通也望得见了;金融反腐浪潮中,班子里一个副主席、一个主席助理被查,手下还有一些司局处干部落马,市场上则有中信为代表的国家队人员和徐翔为代表的私募力量被司法机关带走;力推的注册制改革可能在今年上旬就要退出,但年初的4天4熔断,也让全民变身段子手……
爬坡过坎、风波迭起,活儿是真难干。哲学课本的箴言言犹在耳:“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去年股市走牛时,只要他出现,到处有人问“肖主席股市何时八千点”;股灾时,也有股民喊出各种口号。香港交易及结算所有限公司集团行政总裁李小加看不过去,质问曰:“昨天股市之后,网上到处是各种各样的,肖主席下班被人家追,这个东西要问责肖钢,你涨的时候怎么不给他一点奖金?中国证监会做的工作,一方面你不涨你要骂,稍微涨了一点,赶快上上市公司拿一点钱。”(2015年6月27日)
2003年,肖钢45岁。调任中国银行董事长兼行长,意气风发。组织部门对其的评价是:“年富力强,处事果断,作风朴实,熟悉宏观经济和金融业务,有改革创新意识,善于研究问题,组织和协调能力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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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年过去,肖钢的黑发已经花白。被媒体看见一个人深夜里独自在证监会食堂吃饭的他,恐怕对“如履薄冰”心下明镜。
二
“阮嗣宗至慎,每与之坐,皆言玄远,未尝臧否人物。”没事儿聊聊玄学,不说人长短,谨慎到极致,这是晋文王对阮籍的评价——尽管在我们的印象里,竹林七贤就应该是喝醉了长啸裸体、没事儿吃五石散穿着宽袍大袖散热的魏晋风度。
岛叔就时常仰慕这样的人物,觉得灵魂相交。
评价公安机关的工作效果,我们可以看这个城市的治安情况如何,犯罪率多少,破案率多少;评价安监机关的工作效果,我们可以看矿山钢厂的单位产值死亡率多少,事故发生率多少;评价中国男足主教练的工作成绩,我们可以看他有没有打进亚洲杯拿了第几名,有没有打进世界杯,总的战绩是多少……
证监会的工作要是能如此量化就好了。股市涨一千点,年终评级给A+,大家乐呵呵抱着钱回家过年;股市掉一千点,评级给B-,评语里写上“同志仍需努力”,诸如此类,轻松便捷。
但人生毕竟不如初见,也不如大盘顶点。
不过,虽然没有这样简单易行的量化方式,但总是有可以评价的标准。
比如,作为资本市场的监管部门,首先要保障市场安全、健康发展,起到保障作用,而不是家长式的主导作用;而在出现问题的时候,则需要通过及时的发声、信息披露和操作手段,保障市场顺利度过波动期,保证基本的平稳。
换句话说,对于股市,一方面,要做好“预期管理”——比如,减持禁令即将到期,市场情绪低落时,及时退出相关政策,以免市场恐慌发生踩踏;另一方面,要做好“市值管理”,在行情来临时不让股价上涨过快、刺激股东减持套现、引发更多没有经验的“韭菜”涌入市场。
简而言之,玩的就是个节奏。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拿什么样的政策,就像左转弯时轻轻转方向盘,路口向右继续轻轻打方向盘——如果踩着100迈看见拐弯就一个方向盘打死,后果想想也就知道。
如果更高明一点的话,大概就是扁鹊的两个哥哥:要么治小病,要么治未病。而比扁鹊低一级的医生,大概如同足球场上的那种“救火教练”或者“补锅匠”,比较擅长对症下药,头疼的时候,脚疼的时候,药方总是不一样的。
而如果医术再次一点的话,可能就是把张三的药开给了李四的病,或者去隔壁诊所看见药方觉得不错就拿回来给自己的病人。这种事儿在中国想想也不少。
三
“万物唯有真理离我们最远”。
房龙在《宽容》里这样写。在他的笔下,人类花了几百年的时间,有宗教信仰的国家和人民才普遍接受了“没有谁有权利强迫他人进这个或那个教堂”的权观念;而如果要让“股市不是赌场”的观念深入中国,恐怕还不仅仅是时间流逝就能办到的事情。毕竟,人没死钱没了是件感觉挺差的事儿,对吧?
确实不仅仅是时间流逝的问题。在中国金融体系整体不完善、监管部门离市场的距离跟房龙说得差不多的背景下,让股市一夜之间变健康也当然天方夜谭。
比如,要推出的注册制改革,相较于之前效率较低又有寻租空间的核准制,可以说是极大的革命——审批权从证监会下放到交易所乃至券商,整体有利于公司融资和股票价格的合理发展,但是现在的政策储备看上去还很少;期货市场、衍生品市场的产品稀少,客观上也限制了投资的渠道和交易的手法;对于“做空”“做多”的理解不到位,也可能产生出“善意做空”的调侃;行政意志的附加、实体经济的缺血、转型升级的动力叠加在一起,政策和调控的周期缩短,恐怕短时间内监管部门的监测和管理技术也很难到位。
在这个基础上,我们讨论一些问题也就有了价值:国外适用于T+0市场、同时在信息披露机制更加完善、公司估值普遍合理、投资者相对成熟背景下的熔断机制,是否适合拿到T+1、又有涨跌停板、还容易由于信息不对称引发市场踩踏的中国市场?“打新股必赚钱”的情况,是否助长了上市公司圈钱套利然后退出的心理,机制上是否还有改进的空间?……
而这些,恰恰才是监管部门要做的事情。监管部门没有义务让每个股民都开心赚到钱,但有义务保证这个市场以市场化的游戏规则交易、退出,有义务在适当时机以适当方式作出适当动作,保护投资者和上市公司的利益。而要保障市场以市场化的方式进行,监管部门首先要做到深谙市场——谙熟于市场风险、市场心理、交易规则、操作手法、乃至存在的漏洞和空子等。否则的话,恐怕就跟沉疴遍地的中国足协一样,哪怕请来的是世界冠军教头,也难以让大家平复“你丫到底行不行”的质疑。
谁都不容易——但,谁容易?
我又想起《三国演义》。诸葛亮死后,成都的武侯祠就成了著名的景点。千载之下,无数的人在里面题词、做对。其中最著名的一幅,曾让毛、邓都驻足端详许久: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